德国党卫军在二战前夕的西藏之行,给神秘主义爱好者留下了无尽的遐想空间。但在 1939 年初的那一天,五个纳粹党人的确踏上了圣城拉萨的土地。

1939 年 1 月 16 日,二战爆发前 228 天,对于拉萨街头的藏人来说只是藏历火虎年年末普通的一天。佛国慈悲的阳光在寒冷的冬季依然热烈地拥抱着雪域高原,无数来自四面八方的信徒三步一拜,匍匐着朝布达拉宫的方向移动。

 

 

人群中,几个高鼻梁黄头发的欧洲人显得格外扎眼,人们用惊诧的目光打量着他们。除了生活在德吉林卡的几个英国人,当地人已经很久没有在拉萨街头见到过这些长相奇怪的西方人了。

 

在一位噶厦官员的引导下,欧洲人和他们身后长长的骡马队伍一起穿过布达拉宫西侧的城门,踏入圣城拉萨。他们高兴地看到有人冲自己鼓掌,但后来才明白,藏人的这一举动并不是表示欢迎,拍手是他们恐吓邪魔的方式。

 

当地人对西方人的陌生感并不奇怪。六年前刚刚圆寂的十三世达赖喇嘛曾经立下规定,外国人未经允许绝不能涉足西藏。三十年前进入雪域的英国人也是靠着长枪短炮的威力才赢得了驻扎拉萨的地位。

 

▍十三世达赖喇嘛

 

很显然,当天进入拉萨的这几个西方人并不是「闯入者」。领头的大胡子怀里揣着的一份几个月前来自噶厦政府的书信。信中说:

 

……原则上我们禁止任何外国人进入西藏,也将永远如此。但从你们的陈述来看,我们相信,你们访问的目的仅是建立友谊、参观圣地和了解宗教建筑。我们同意你们进入拉萨并停留 14 天……

 

进藏时,他们的骡马队伍驮载的货物上有意无意显露出的带有「卐」字标志的旗帜。

 

藏人们对于这个符号并不陌生,「卐」或「卍」在藏传佛教和古老的苯教里都有特殊的宗教含义,它们在雪域随处可见。这一符号甚至赢得了部分藏人的好感,在他们看来,这些不远万里赶来拉萨的欧罗巴人或许也是佛法的信徒。

 

只是他们并不知道,在另一个世界里,这个标志与佛法并无关系,而是代表着一个「伟大」的政党——纳粹。

 

 

纳粹·西藏·神秘主义


关于纳粹和西藏间的传闻,你很可能并不是第一次听说。

 

无论是在早年的火车站杂志里,还是在今天的互联网上,关于纳粹与西藏之间的故事一直都在流传。

 

不少文学作品和影视剧,都是以纳粹在西藏的「神秘活动」为主题:

 

风靡一时的网络小说《藏地密码》的第六部即以纳粹的西藏考察为原型

2003 年上映的好莱坞大片《防弹武僧》也是以纳粹到西藏寻找拥有神秘力量的生命之轴为开端

 

作为原本就自带极强神秘气质的两个文化元素,「纳粹」和「西藏」的碰撞成为长盛不衰的传说蓝本并不奇怪,而且,尽管荒谬之处甚多,这些传闻并非全无事实依据。

 

这些传言依托的最重要的事实,就是 1938-1939 年间,五名德国党卫军成员在西藏进行的一次科学考察,也就是在文章开头抵达拉萨的那一行西方人。

 

这次行动究竟是在怎样的背景下实现的?五名党卫军科学家又肩负着什么样的任务?在西藏期间,他们是从事纯粹的科学考察,还是怀揣着不可告人的阴谋?

 

一切还要从这次考察的绝对领导者,动物学家恩斯特·舍费尔(Ernst Schäfer)的猎手生涯和西藏情结开始说起。

 

舍费尔(1910-1992)在西藏

 

从熊猫猎手到党卫军官


1910 年 3 月 14 日,舍费尔出生在德国科隆。从小,他就展现出了对动物超常的热爱。

 

童年时期的舍费尔热衷于在自己的房间里饲养各种小动物,这其中既有各种温顺的小鸟和鱼虫,也不乏老鼠和蛇之类的「猛兽」。年少时,他已经能够用仿真玩具枪稳定地给自己的私人动物馆扩充藏品。而他的梦想也是有一天成为一名真正的猎手,并且像他的偶像斯文·赫定一样到东方去探险。

 

著名东方探险家,瑞典人斯文·赫定(1865-1952)

 

高中毕业后,舍费尔进入德国的哥廷根大学,在那里他选修了大量的动物学、植物学、地理学等相关课程,期待着有一天能够实现自己的探险梦。

 

机会在他刚满 20 岁的那一年降临了。

 

在上大学期间,舍费尔结识了德国著名的生物学家——雨果·魏格尔德(Hugo Weigold),年轻的舍费尔所掌握的动物学知识以及他对探险活动的热情给后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1930 年,魏格尔德受邀陪同美国人布鲁克·多兰参加费城自然科学院组织的中国长江上游科学考察活动,魏格尔德向多兰建议邀请舍费尔加入团队。年轻的舍费尔当然不会错过这样的好机会,收到邀请后,他暂停了自己的学业,随考察队前往中国。

 

多兰的考察队在藏区

 

他们此行最重要目的之一,是为费城自然科学院收集一只大熊猫标本。最终,20 岁的舍费尔在川西的密林里为这次考察作出了最重要的贡献。

1931 年 5 月 13 日,他成为历史上第二个成功猎杀大熊猫的西方人,第一次是由美国总统富兰克林的两个儿子完成的。

 

舍费尔和他猎获的熊猫

在完成猎杀熊猫的任务后,考察队继续向西行进,并开始进入藏区。尽管是在计划之内,但是能够抵达神秘的藏区还是让舍费尔和他的队友们兴奋不已。

 

平复心情后,他们在四川的康巴藏区开展了全面的科学考察,打猎依然是最主要的项目,这既是为了给费城自然科学院提供科学标本,同时也和布鲁克·多兰经营的皮毛生意有关。

此外,人类学考察也是一项重要内容,为了获得研究材料,舍费尔甚至在夜里偷偷溜进墓地挖掘藏族人的头骨(尽管墓地位于边界地带汉族人的生活区域,但考察队依据墓葬上方的玛尼石和经幡判断死者应该是藏族人)。

 

舍费尔在康巴藏区猎获的棕熊

 

1932 年 1 月,舍费尔结束了自己的第一次东方探险回到德国,开始继续在哥廷根大学的学业。学习的同时,他还根据在东部藏区的考察经历,出版了一本名为《山·佛·熊》的书,介绍了他所了解到的藏区的风土人情。

这本书在当时取得了不错的社会反响,其读者也不乏很多社会名流,其中最有名的,还要数纳粹党的二号头目,海茵里希·希姆莱。

 

也就是在舍费尔回国那一年的 7 月,纳粹党在德国大选中获得 137 万张选票,赢得 230 个国会席位,成为德国最大的政党。在这样的形势下,舍费尔也和很多年轻的知识分子一样加入了纳粹的党卫军。此时,党卫军的领袖则正是舍费尔西藏研究成果的忠实读者——希姆莱。

 

海茵里希·希姆莱

 

不过,希姆莱并没有急于召唤舍费尔为帝国出力,政治角色的转换暂时还没有给舍费尔的生活带来太多的变化,他在继续学业的同时开始在一些科研机构担任研究职位。

 

1934 年,美国人多兰邀请他参加第二次西藏考察,热爱探险的舍费尔又一次暂停了自己的学业和工作,踏上了前往远东的旅途。不过这一次,他们的考察过程则要比 1931 年要艰苦的多。

 

第二次藏区之行


30 年代中期的中国正在经历着的多重的磨难。

 

日本对中国的蚕食开始影响更广泛的区域,中国内部则因为国共内战陷入混乱,各地的军阀势力也时常发生争端。多兰和舍费尔则试图在这样的环境中完成从长江上游进入藏区的旅程,其困难可想而知。

 

在向西行进的过程中,他们甚至还要小心翼翼地躲避同样选择从东部藏区的边缘向北行进的共产党的长征队伍。

 

舍费尔参与的前两次藏区考察的路线

 

民国政府明确表示无法向他们提供进入西藏腹地的通行手续,甚至建议他们不要前往中国西部。多兰和舍费尔一行就是在这样完全没有安全保障的前提下开始的第二次藏区探险。

 

除了战乱的风险以外,在抵达康巴藏区后,多兰和舍费尔的考察队还要面临频繁出没的强盗的威胁以及随时可能爆发的文化冲突。天真的舍费尔就曾因为向一个有水葬习俗的藏族部落的女首领赠送鱼罐头而使得考察队被驱逐出她的领地。

 

1935 年 4 月,考察队在经历了无数的险情之后抵达了青海玉树。他们希望从这里继续向北前往安多藏区最大的城市——西宁,但这一计划却遭到了驻扎在玉树的中国官员的阻拦,他们因此滞留玉树。

 

在商议之后,布鲁克·多兰提出自己化装成藏人逃出去并独自前往西宁寻求军阀马步芳的帮助。尽管这个办法看起来并不明智,但舍费尔最终还是同意了。

 

多兰剃掉头发化装成藏族商人离开了,而舍费尔和另一名考察队员则留在玉树等待消息。

 

但是舍费尔怎么也没有想到的是,多兰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在经历难以想象的艰苦跋涉之后,多兰确实抵达了西宁,但他并没能在那里寻求到任何帮助。于是,在有机会乘坐一架飞机离开西宁时,多兰选择了抛弃整个队伍,独自一人飞回了上海。

 

天真的舍费尔依然幻想着通过马步芳的帮助继续他们的西藏考察。在滞留玉树期间,他在当地展开了他最擅长的动物学考察,实际上就是狩猎,舍费尔在那段时间里收获颇丰。但令人狂躁的是他一直等不到多兰的消息。

 

在结束了一次数月之久的狩猎活动回到玉树之后,舍费尔惊讶地发现他的另一个美国队友和其他人也都离开了。他还收到了多兰寄来的信,在信中,多兰告诉舍费尔他在西宁的任务失败了,不过舍费尔并没有从信中获知他的美国兄弟已经回到了上海,并且过上了安逸的休假生活。

 

舍费尔彻底失望了,他真切地意识到自己被美国人抛弃了。确信已经无法进一步深入西藏考察的舍费尔只好踏上了艰难的,独自返回上海的路程。归途中,舍费尔还费尽周折在康定(当时的打箭炉)找到了他们寄存在这里的动物标本,他甚至还要沿路偿还另一位美国队友留下的债务。

 

1930 年代的打箭炉

 

在得知舍费尔正在返程后,多兰从上海飞到了四川。八个月后,两人再次相见。

 

在心灰意冷的舍费尔看来,多兰这时赶到四川和他相见也不可能是因为两人曾经一起出生入死的情谊,它更在乎的应该是舍费尔费尽心力带回来的此次考察获得的大量标本。

 

两人见面后,衣着光鲜的多兰并没有向舍费尔表示歉意,看上去他似乎也不打算提起几个月前的「往事」。愤怒的舍费尔终于无法忍受多兰这种无耻的态度,他的怒火爆发了。

 

不过,舍费尔并没有歇斯底里,他的神态显得异常平静,平静的有点吓人。当着多兰的面,他不紧不慢地把考察获得的所有标本堆在一起,然后在上面浇上了几桶汽油,汽油是他事先就准备好的,他甚至露出了诡异的笑容。而这些瞬间就散发着浓重汽油味的标本,每一件都势必能在美国和德国的博物馆中大受欢迎。

 

舍费尔在康巴藏区获得的狼头骨

 

浇完汽油后,舍费尔举起打火机,要求多兰向自己道歉,否则就烧掉所有的标本。

 

多兰只好向舍费尔忏悔:「在西宁时,我选择做了坏人,那是一种可耻的背叛」。

 

最终,那次考察的主要成果,那一堆淋着汽油的标本得以保留,但多兰和舍费尔之间的友谊早在多兰登上飞回上海的飞机的那一刻就已经彻底破裂了。

 

就这样,舍费尔的第二次西藏考察在失望和愤怒中结束了。或许正是因为这次经历让舍费尔暗自下定决心,他要组建一直属于自己的考察队,代表德意志进入西藏腹地!

 

机会,在不久后就到来了。

 

祖国在召唤


1936 年初,舍费尔和多兰一起乘船离开上海前往美国。他们在美国一直忙于整理和分配考察期间获得的收藏品和动植物标本,美国的各大博物馆已经纷纷开始展出这些藏品。舍费尔在美国也因为西藏考察期间的传奇经历备受关注,他甚至有机会考虑从此留在美国继续自己的研究事业。

 

不过,舍费尔并没有这么快就忘记美国人对他造成的伤害,他仍然梦想着带领自己的队伍重返西藏。

 

就在此时,从柏林传来了消息。党卫军领导人海茵里希·希姆莱第一时间向舍费尔取得的成就表示了祝贺,同时授予他少尉军衔,并要求他尽快返回德国。

 

在从美国开往汉堡的不莱梅号游轮上,舍费尔或许已经预感到,这次回国可能就是他再一次重返西藏的开端。

 

不莱梅号

 

事实上,希姆莱一直都在关注着这个热爱探险的年轻科学家。从《山·佛·熊》开始希姆莱就是舍费尔西藏经历忠实的读者,他对西藏同样拥有浓厚的兴趣。

 

希姆莱在 1935 年建立的「德意志祖先遗产研究会」,旨在通过自然和社会科学的研究,论证新日耳曼的精神和信仰。而他本人的兴趣则直接导致这一学术组织的研究重点集中在如「亚特兰蒂斯传说」「冰河世纪理论」「雅利安人种起源」等神秘主义课题。

 

在这些神秘课题中,西藏成为被频繁提及的对象。希姆莱执着地相信西藏是消失的亚特兰蒂斯雅利安原始民族的避难地,那里保存着雅利安种族的原始秘密。

 

回到德国后不久,舍费尔就收到了希姆莱的邀请。在后者的办公室里,舍费尔向希姆莱介绍了他希望组建德国探险队重返西藏进行科学考察的计划。希姆莱对此反应热烈,在向舍费尔喋喋不休地介绍了他所信奉的关于西藏的神秘主义理论之后,他建议舍费尔和「德意志祖先遗产研究会」合作完成这次科学考察。

 

希姆莱当时的办公地点韦威尔斯城堡

 

舍费尔对此并不感兴趣。1945 年,在接受盟军审讯时,他告诉审讯人员:在那次会谈中,希姆莱提到他坚信地球上最早的雅利安人种或是起源于天堂,或是天上的雷电冲击喜马拉雅山后从冰层的深处融化而来,因此在西藏依然留存着最纯粹的雅利安人种。

 

舍费尔当然完全不相信这些鬼话,他甚至觉得这样的想法简直荒唐可笑。不过,他并没有明确表露自己的反对意见。在他看来,获得希姆莱的支持,组建一支自己领导的德意志探险队重返西藏才是当务之急。而希姆莱也渴望通过这样一支伟大的科考队伍来提高帝国的声望。

 

很快,舍费尔就制定出了一套完整的西藏考察计划。但是由于坚持不接纳神秘主义的研究课题,他没有获得「德意志祖先遗产研究会」的资金支持。好在,正是因为舍费尔自己筹集了考察计划的全部资金,他也从而获得了这支考察队的绝对领导权。

希姆莱也同意舍费尔可以自己决定考察队的成员,但前提是探险队的成员都要加入党卫军。而「德意志祖先遗产研究会」和希姆莱本人则仍然将为这次远征提供支持。

 

在经历了一段时间的筹备之后,德意志西藏考察队最终成型。除了舍费尔以外,考察队的成员还包括了地质物理学和地磁学家卡尔·维奈特、昆虫学家兼摄影师恩斯特·克劳泽、地理学家和技术负责人艾德蒙特·盖尔以及人类学家布鲁诺·贝格尔。

 

1938-1939 年德国西藏考察队成员,从左到右分别为:卡尔·维奈特(Karl Wienert)、恩斯特·舍费尔(Ernst Schäfer)、布鲁诺·贝格尔(Bruno Beger)、恩斯特·克劳泽( Ernst Krause)、艾德蒙特·盖尔(Edmund Geer) 。

 

这支队伍中最具争议的成员就是人类学家贝格尔,他是舍费尔的考察队中与希姆莱的种族观念关系最为密切的成员。

在这次考察中,他的主要任务是「通过测量、特征研究、摄影和制模,研究当代西藏的人种学关系,尤其要收集与雅利安人种在这一地区的来源、意义和发展有关的材料」。但实际情况是,他在后来西藏之行中更多地扮演了「神奇医生」的角色。

 

现在,这支纯粹的德意志西藏考察队做好了所有的准备工作,他们唯一需要等待的就是考察路线的确定。

 

寻找圣地之路


对于这支年轻的探险队来说,舍费尔曾经两次前往藏区考察的经验是无比珍贵的。因此,德意志科考队的这次旅程当然最好是延续舍费尔几年前从中国上海乘坐轮船沿着长江西行的路线,再从西藏东部的康巴藏区寻求进入西藏腹地的机会。

 

不过,当时的国际形势却彻底阻断了这种可能性。1936 年 11 月,德日签署反共产国际协定,而 1938 年的中国则正在遭受日本的侵略,因此这支德国探险队在中国显然是不受欢迎的。

 

德日签署「反共产国际协定」

 

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只有一种选择,那就是途径印度向北进入西藏。如果要实现这一计划则无疑要获得英国的同意,为此舍费尔专程前往伦敦,希望得到支持。

 

但对英国来说,西藏是英属印度北方至关重要的缓冲地带。尽管他们并没有控制西藏地区,但却是唯一在那里设置了外事部门的西方国家,他们并不希望德国人插手这一地区。舍费尔在伦敦只收获了不断的推诿。

 

好在,1938 年,英国的绥靖主义仍然有着不小的影响力。最终,英国人同意德国考察队前往英国实际控制的藏文化辐射区域——锡金王国。但在能否进入西藏的问题上,英国人狡猾地声称要将决定权交给了西藏人。而结果也可想而知,西藏的噶厦政府拒绝了德国人的请求。英国人在西藏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更何况保守的西藏本就不希望太多的西方人进入雪域。

 

舍费尔并不甘心接受这样的现实,他继续留在伦敦寻求转机,直到 3 月 15 日早晨他会见了一个神秘的访客。

 

3 月 14 日,舍费尔在伦敦度过了自己 28 岁的生日。在结束了一夜的狂欢之后,第二天早上九点他还趴在床上,喝惯了德国啤酒的舍费尔似乎不太适应伦敦的酒精。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吵醒了他,酒店前台告诉他,有人在等他。舍费尔以为又是一个对他的西藏经历感兴趣的记者,他挂了电话继续睡了。

 

十五分钟后电话又一次吵醒他,舍费尔有点不高兴了:「问问他叫什么名字?」

 

一阵沉默之后电话那头回应道:「弗朗西斯·荣赫鹏爵士。」

 

舍费尔猛地惊醒,他赶紧起身,简单着装之后就赶到了酒店大厅。因为他知道,这个来找他的人一定会对他有所帮助。

▍弗朗西斯·荣赫鹏(Francis Younghusband)

 

弗朗西斯·荣赫鹏是大英帝国最具传奇性的探险家之一。三十五年前,正是他带领的军队用血腥的屠杀撬开了西藏的大门,而他当年前往西藏的行进路线正是从印度出发的。在舍费尔看来,他无疑是西藏探险的先驱,他读过荣赫鹏所有的著作。

▍电影《红河谷》中的英军将领即是以荣赫鹏为原型

 

舍费尔来到大厅,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正端坐在那里,仍然是一副军人的姿态,但那一年荣赫鹏已经 75 岁了。

 

已经完全被帝国遗忘的荣赫鹏并不能帮助舍费尔改变目前的处境。但他给舍费尔提出了一条极为重要的建议,他告诉舍费尔:英国在西藏的控制力并没有外人想象的那么强,他需要做的就是寻找合适的机会,然后「像蛇一样滑过边境」。

 

当被问及为什么帮助一个素不相识的德国人时,这位老人说:「欧洲的年轻人只想着跳舞和享受,我们的文明走错路了……」

 

这样沉重的解释,似乎还掺杂着老人对自己当年行为的忏悔。事实上,晚年的荣赫鹏一直希望从西藏神秘的宗教中寻找慰藉。他或许是期望着舍费尔将更多的西藏文化带回欧洲。

 

于是,舍费尔没有再留下来继续和英国政府纠缠,带着荣赫鹏的建议,他离开了伦敦。

 

1938 年 4 月 18 日,舍费尔的考察队启程前往印度。

 

拉萨来信


1938 年 5 月,舍费尔一行抵达印度加尔各答。正当他们准备按照计划前往锡金进行考察时,事情却出现了变故。由于纳粹在德国媒体上大肆宣扬这次科学考察的官方背景,英国方面再次对他们的行动警觉起来。几乎所有人都在怀疑这支所谓的科学考察队是否还肩负了其他不可告人的秘密。

 

无奈之下,舍费尔甚至将工作信件上希姆莱特意强调要加上的副标题「由帝国领导人希姆莱支持并与德意志祖先遗产研究会联合」也去掉了。但是在愤怒之余,他仍然只能求助希姆莱,希姆莱的抗议最终传到了张伯伦的耳中,后者要求英国在印度的负责人给舍费尔的考察队放行。

 

顺利抵达锡金的舍费尔,和他的考察队在这个喜马拉雅南簏的小王国度过了快乐又煎熬的几个月。

 

到达锡金后不久,舍费尔就开始了他热爱的动物研究事业——在锡金的前期研究几乎等同于不停地狩猎。锡金是个天然的动物乐园,舍费尔在这里猎获了大量他们在欧洲无法见到的动物。

 

舍费尔雇佣的本地助手和猎物

 

贝格尔也在那里展开了自己的人类学调查。除了了解相关的文化习俗以外,体质人类学的考察成为重点。人体的测量和头部模型的制作让当地人吃了不少苦头,好在贝格尔提供的现金和他擅长的现代医学诊疗活动成为了很好的交换条件。其他成员也在锡金展开了各自的考察。

 

贝格尔在进行人体测量

 

除了工作之外,依靠馈赠高档的现代工业产品和贝格尔的义务诊疗,德国考察队还同锡金的王室建立起了良好的关系,当然,这也要归功于舍费尔本人出众的交际能力。总之,这使得他们在锡金的考察活动开展的异常顺利。

 

舍费尔和锡金国王及其秘书

 

更重要的一次社交同样始于舍费尔的慷慨。在一个并不利于开展工作的阴雨天,考察队在锡金北部和西藏交界的边境地区偶然间遇到了锡金王室车仁家族的管家。

 

由于英国人的干预,这个家族已经定居西藏多年。英国人不允许车仁家族的领袖,曾经的锡金王子——车仁朗嘉,再回到自己的国家。一贯热情的舍费尔慷慨地送给了车仁管家大量在西藏十分短缺的新鲜蔬菜和其他物资,并请他将这些礼物转交给正在西藏岗巴地区避暑的车仁朗嘉,当然他也提及了希望前往西藏考察的愿望。

 

考察队偶遇的车仁家族的管家

 

舍费尔的举动说明他很可能已经听说过现居西藏的车仁家族,他们在拉萨拥有不小的势力,甚至能在噶厦政府说上话。而且车仁朗嘉很早就与西方人有过接触,他的长子车仁晋美还曾被西藏政府派往英国接受过现代教育,他们对欧洲人并不陌生。

 

果然,几天后,舍费尔就收到了车仁朗嘉的来信。他邀请考察队前往他的夏季居所——位于错姆折林湖畔的多布扎去做客。尽管距离锡金并没有多远的距离,但那里已经是属于西藏的地界了。

 

 

舍费尔意识到,这或许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于是,在未经英国和西藏政府同意的情况下,他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几天后,他真的像荣赫鹏建议的那样,偷偷地越过了边境。

 

舍费尔在赶往多布扎的路上

 

为了掩人耳目,舍费尔命令其他人继续在锡金北部的考察活动,只有他和摄影师克劳泽带着几个搬运工和物资私自穿过边境抵达了多布扎。

 

在那里舍费尔再次发挥了他的社交才能,几天的友好交流和观光之后,他成功说服车仁朗嘉帮他向拉萨的噶厦政府提出前往拉萨考察的申请,并留下了大量的礼物。当然,在交谈中舍费尔尽力地夸大了他对藏传佛教和西藏文化的崇敬与向往。

 

车仁朗嘉夫妇和他们的长子车仁晋美

 

完成使命后舍费尔返回锡金的大本营,开始等待消息。

 

车仁家族在拉萨的势力得以展现,尽管经过了漫长的等待,但几个月后好消息还是传到了锡金。一封盖有五方噶厦政府官方玺印的信件被送到德国人的手中,信中写到:

 

德国的舍费尔博士:

 

衷心感谢您英历 9 月 12 日的来信以及两箱礼物———内有一架留声机、唱片和两副望远镜。

 

您及您的德国同伴维奈特、盖尔、克劳泽和贝格尔(最多不超过 5 人)提出,想作为最早访问拉萨的德国人并打算参观神圣的西藏寺庙。我们想让您知道,原则上我们禁止任何外国人进入西藏,也将永远如此。从你们的陈述来看,我们相信,你们访问的目的仅是建立友谊、参观圣地和了解宗教建筑。

 

我们同意你们进入拉萨并停留 14 天。当然,前提条件是你们不能对西藏居民有丝毫伤害。你们也已声明,不会杀害鸟类和动物,因为这会极大伤害西藏人民———不仅是僧侣而且是每一个居民———的宗教感情。请牢记这一点!

 

来自西藏噶厦政府

藏历火虎年吉日 10 月 3 日

 

整个考察队陷入狂欢。尽管 14 天的期限和不允许打猎的要求让舍费尔有些沮丧,但事实证明神通广大的他依然会在进入西藏之后从容地解决这些问题。

 

12 月 20 日,手握噶厦政府的邀请信,舍费尔的德意志的科学考察队终于从锡金首府甘托克出发向他们向往已久的西藏进发。

 

而此时,在拉萨的德吉林卡里,英国驻拉萨办事处的负责人休斯·黎吉生则正在为噶厦的决定而闷闷不乐。在他看来,噶厦的这一决定似乎隐含着某种对大英帝国不利的动机,而他从一开始就不相信舍费尔的队伍来拉萨的目的仅仅是所谓「纯粹的科学考察」。

 

英国人在拉萨的驻地——德吉林卡

 

纳粹在西藏


舍费尔的考察队在前往拉萨时,几乎完整地复制了荣赫鹏在 1903-1904 年入侵西藏时的经典路线。他们在亚东、帕里、江孜等地都做了停留。

 

1938-1939 德国考察队进藏路线

▍考察队正在前往进入西藏的乃堆拉山口

 

一路上,仅是游客身份的考察队员们并没有闲着。虽然因为被禁止伤害动物而不能使用自己的步枪,但不干寂寞的舍费尔还是利用弹弓偷偷地猎获了不少小动物;人类学家贝格尔则彻底变成了一个医生,但他一路上在给地方官员和普通民众义务诊疗的同时也获得了大量关于西藏人的体质人类学信息;地磁学家维奈特利用夜幕的掩护偷偷记录下了许多地区的地磁数据;摄影师克劳泽则拍摄了大量的影像素材。

 

▍左起依次为给藏人诊疗贝格尔,工作中的克劳泽和温奈特

1939 年 1 月 19 日,尽管还是凌晨时分,但高原的天空却已经异常明亮。远处飘来西藏特有的桑烟味,那是藏族人在祈祷祭祀时焚烧柏枝和糌粑所产生的。考察队的每个人都做好了准备,他们都换上干净的衣服,甚至精心修剪了胡须。几个小时后他们就将抵达拉萨。

 

但等待他们的却是一个令人失望的开端。

 

1939 年的拉萨

 

一个级别不高的噶厦官员在城外接待了他们,而且告知他们只能被视为是游客,噶厦政府并没有认可德国西藏科考队的身份。此外,目前西藏的实际统治者热振活佛也正在闭关期间,因此不会会见德国人(当时年仅 3 岁的十四世达赖喇嘛还滞留在东部藏区的安多地区,那里被回族军阀马步芳所控制)。他们的住宿也被安排在一处位置偏僻,条件简陋的院落,而非舍费尔期待的贵族家庭的客房。这一切都与舍费尔想象的接待规格相去甚远。

 

德国人的这些遭遇显然是拜英国驻拉萨办事处的黎吉生所赐,他在拉萨的影响力是显著的。而英国人对舍费尔一行的到来一直保持着警惕,在之后的拉萨生活中,黎吉生和舍费尔也一直在不断的争吵中度过。在黎吉生看来,他必须时刻紧盯着这群可疑的「科学家」。

 

黎吉生

 

不过内心强大的舍费尔很快收拾好了自己的心情,与他此前遭遇的困难相比这些又算得了什么呢?尽管不能展开狩猎活动,但人类学调查和地磁数据测量等科考活动仍然可以隐蔽地展开。

 

而舍费尔自己,则开始混迹于拉萨的贵族圈子。在贝格尔的医术和效果异常明显的现代药品的帮助下,他们很快在拉萨备受欢迎。进而在各种势力的帮助下,他们停留拉萨的时间期限也开始不断延长,最终他们在拉萨停留了两个月之久。

 

舍费尔在拉萨宴请当地权贵

 

由于公开的科学考察,尤其是狩猎活动受到了限制,拍摄西藏的文化景观和藏人的日常生活成为了考察队的主要工作。他们的成果也在 1942 年被剪辑成纪录片《神秘的西藏》在德国上映。

 

《神秘的西藏》海报

 

除此之外,他们在拉萨最重要的活动就是和西藏当时的掌权者五世热振活佛的交往。热振在结束闭关之后多次接见了舍费尔一行。年轻的热证活佛很喜欢这几个德国人,尤其是长相俊朗的贝格尔。他甚至提出要将贝格尔留在身边,作为交换他愿意派出一名喇嘛去德国弘法。

 

热振活佛给贝格尔摸顶

 

当然,他被礼貌地拒绝了。不过,热振对德国人的热情或许还有别的意图。西藏人已经厌倦了英国人在支持他们的政治立场方面一贯模糊不清的态度,他们对英国人似乎有些失望,在噶厦看来德国或许是新的希望。

 

热振甚至直接向舍费尔提出能否从德国人手里购买枪械。当然,舍费尔拒绝了这个请求,至少他对英国人是这么说的,德国人在拉萨的任何活动都在黎吉生无处不在的监视之下。

 

德国人两个月的拉萨生活很快就要结束了,疲惫的黎吉生如释重负,他以为自己终于要送走这批可疑的「科学家」了。

 

但让他不能接受的是,舍费尔再次为考察队争取到了额外两个月停留西藏的时间。这一次他们被允许前往西藏文明的发源地,著名的雅砻河谷去考察。英国人的愤怒是可以理解的,因为早在 1904 年就敲开了西藏大门的他们直到当时也都还没有获得那样殊荣。

 

在雅砻河谷的考察对舍费尔来说是极为幸福的,远离噶厦之后,他只要通过简单的贿赂就可以随意开展考察活动,甚至连狩猎也没有被严格限制。

 

考察队在雅砻河谷拍摄的西藏历史上第一座宫殿——雍布拉康

 

结束了雅砻河谷的行程后,考察队又在日喀则停留了一个星期。不过此时,队员们都感受到了形势的严峻,从柏林传来的消息要求他们尽快回国。舍费尔预感到,张伯伦的绥靖似乎要走到尽头了,他们在西藏和印度的继续停留将是极为危险的。

 

于是在 1939 年 7 月,考察队从日喀则出发原路返回了锡金,并赶在二战爆发前返回了德国。

 

纳粹表彰了考察队的成员,但党卫军的认可更多的也只是因为考察队的行动提高了德意志在科学考察领域的影响力,这次行动原本就没有被给予任何政治期望。考察队的成员在回国后也都各自继续着自己的研究工作。

 

回国后的舍费尔和摄影师克劳泽在整理西藏期间拍摄的胶片

 

不过,在拉萨混迹于精英圈子的舍费尔却的确开始接触政治。离开拉萨时,他带回了热振活佛送给希特勒的一些礼物和一封信。不过,这封信直到三年后才交到希特勒手中。由此可见,元首本人对于这次考察其实并不关心。

 

热振送给希特勒的礼物中包括一只西藏的狗,或许就是考察队拍摄的照片中的这一只

 

而这封信的内容其实也只是一些客套的问候,希特勒看到的信中唯一一句似乎涉及政治的话:「目前,您正在全力缔造一个建立于种族基础上的、持久的、和平繁荣的帝国」还是翻译凭空加进去的,原文中根本没有这么一句。

 

尽管舍费尔带回来的是一份毫无意义的问候信,并没能帮助德意志和西藏建立任何政治关系,但这次西藏之行的经验却让他萌生了为帝国的政治事业做出贡献的想法。

 

回不去的拉萨和破灭的帝国


考察队回到德国不久后,二战爆发了,英国变成了德国最难缠的对手。而此时,德国驻土耳其大使弗兰兹·冯·巴本提出的一条建议则引起了希姆莱的兴趣。他建议:「要打败英国,就必须攻击英国最致命的部位———印度」。

 

弗兰兹·冯·巴本

这一战略的可能性唤起了刚回国不久的舍费尔强烈的爱国心,不久,他就向希姆莱主动请缨。

 

在拉萨的那段日子里,他了解到了西藏人对英国的态度。他们并不那么喜欢那些曾经以血腥的方式入侵雪域的人,英国人不愿意向西藏提供武器是他们最为不满的一点。

 

舍费尔向希姆莱提出了自己所设想的「西藏计划」,即德国再次派遣党卫军武装考察队,通过苏联进入西藏。而这一次,考察队的任务才真的将不再是「纯粹的科学」,他们要为藏人带去大量的军事物资,并煽动藏人在藏印边界发动对英国人的攻击,从而造成印度北部的混乱。

 

希姆莱接受了这个计划,并在 1940 年 12 月征得了苏联人的同意,在二战之前签署的《苏德互不侵犯条约》为两国建立了良好的利益关系。

 

 

看上去舍费尔再次重返西藏的日子已经并不遥远,为此他甚至还在布拉格接受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军事训练。

 

然而随着 1941 年 6 月 22 日,希特勒撕毁《苏德互不侵犯条约》,对苏联发动猛烈进攻,苏德战争爆发了。希姆莱不得不彻底放弃了舍费尔的「西藏计划」。

 

就这样,舍费尔为了德意志再次回到西藏的计划最终还是破灭了。

 

1945年,当盟军开始在欧洲势如破竹时,舍费尔选择了到前线向美国人投降。不过,他最终还是逃过了牢狱之灾。尽管舍费尔参与了德国一系列的军事计划,但他确实没有直接参与过纳粹的暴行,甚至有证据表明,他还曾经在波兰参与营救过一批可怜的犹太人。

 

被盟军拘禁期间的舍费尔

 

1938-1939 年德意志西藏考察队的其他成员也因为同样的原因而均未获刑,除了人类学家贝格尔。这位曾经在西藏备受欢迎的「医生」因为和臭名昭著的奥斯威辛集中营的大屠杀事件存在一定的联系,最终被判处 3 年有期徒刑。

 

1949 年,舍费尔和家人一起移居委内瑞拉,那个曾经的猎手在南美洲建立了一个野生动物保护区。几年的南美生活之后,再回到欧洲的舍费尔还尝试了纪录片导演和博物馆策展人等工作。但作为曾经的纳粹分子,无论在哪一个岗位,舍费尔一直都在避免回望自己的过去。

 

直到 1992 年离开人世,舍费尔再也没有回到过西藏。但他低调的晚年却并不会阻碍他 1930 年代在青藏高原的探险故事,在此后的几十年间,成为神秘主义历史上最著名的传奇。

 

 

主要参考文献:

Christopher Hale, Himmler’s Crusade: the True Story of the 1938 Nazi Expedition into Tibet, 2003

Jorge M. Gonzalez, Ernst Schäfer (1910-1992) – from the mountains of Tibet to the Northern Cordillera of Venezuela: a biographical sketch, Proceedings of the Academy of Natural Sciences of Philadelphia, 2010

赵光锐,《德国党卫军考察队 1938-1939 年的西藏考察》,《德国研究》,2014

约什·卡明斯著,虞乐仲译,《纳粹在西藏——寻找雅利安人种的起源》《无法掩埋:险些改变历史的人与事》,2014

文|尼洋